感知,生活的样子

生活从不缺少悖论。有时候,我们图谋便利的工具,反而成为制约自己的东西。我们想物尽其用,结果一不小心,却可能作茧自缚。

入冬之后,我买了一个温湿度计装在家里,以便掌握室内的环境。没想到,这反倒成为了我的负累。因为我会时时走过去看上面的数字。我发现我关心数字,胜过关心自己身体的感受。有时哪怕明明感觉很舒适,却也更相信那个小仪器给我的提示,认定现在是寒冷或是干燥的,然后去加大暖气或是加湿器……

几天之后,我觉得已经被那个小东西左右了。我每天去调节室内空气,似乎不是为了让自己更舒服,而是为了让仪器上的数字更好看一些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们懒得用身体去判断,而习惯把一切交给仪器来接管。我们不再与自己的栖居面对面地打量,我们过分相信外物,好像自己的感知是最不可信赖的东西。

生活看上去越来越精确了,而我们的感知能力却在日益钝化。那些强占在认知链终端的信息,反馈给我们冰冷的概念和数据,却没有了身心与环境交融的细节,没有了探寻的乐趣,没有了生命的体温……

在我们眼里,古人是很浪漫的。因为他们可以与万物对话,广袤的自然,万千的维度,都与“我”有关。随时随地调动身心的感知,灵敏而深刻。

孔子行走到大河边,感受到了时间的奔流,于是他说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那种立于天地和宇宙洪流之间的慨叹,至今仍是震撼心灵的。

时间,在古人眼里,可以是很多东西:是“朝看水东流,暮看日西坠”,是“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”,是“半是鸡声半马蹄”……而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,时间大抵已经等同于钟表,对时间的描述也机械冰冷得多:“时钟滴答滴答走个不停”,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”……

一时一分一秒,都不是大自然的创制。然而,人类创造了钟表,也渐渐拘役于它的刻度,习惯了漠视日落日出、水去云回。在一个工具化的世界里,大自然的权威被取代了。

很多时候,人类创造一种工具,同时也意味着思维和生活方式的转变。

我们生来依附于自然,以感知自然为先,并将这种感知的方式带入日常生活。然而,当我们把这些交由外物代劳,逐渐脱离那种天然的联系,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异化成为另一种人。

以前的人们,见日晕知风、础润知雨,依循节气秩序劳作,如今的我们只需通过气象台知道几个数字即可。我们习惯了在混凝土森林里躲风避雨,再没有了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”的诗意。我们纵恣于感官娱乐的快感,便不再知归隐林泉的志趣。我们打开互联网,在屏幕上快速刷着美景,却没有了泛舟采莲、吟诗赏菊、煮酒看雪的亲切感触。

我们不断为栖居环境加持着技术含量,以为可以借此提高生活质量。生活或许更“好”了,但是有没有更“美”呢?如果那些原本内置于文化的感知能力,被我们丢掉了,那些充沛的美感和浪漫,如何还能寻获?

人的生存不是孤立的,生活里的一切是具体可感的。

陶渊明在《桃花源诗》中说,“虽无纪历志,四时自成岁。”为我们展现了人的一种原初状态:桃花源里的人,没有日历纪年,却可以通过对生活环境的亲切体认,有条不紊地追随着自然的律动。

那是一种本真的感知。在我们看来,也是一种诗意的生活体验。

理解生活,如同读懂一首诗,既要认识它的字句,也要领悟它的意境。只有全身心的感知投入其中,才能与它共同呼吸和对话。

生活不是橱窗里的标本,它是活灵活现、有声有色的。在古时候人们的眼里,山河日月、木石花鸟,万物无不具有灵魂。拥有高深智慧的人,会用心体察周遭事物,在生活的细微之处,获得伟大的感悟。

所以,人生的探寻者,常常有一种心向自然的亲近感和皈依感:采菊东篱下的陶潜,坐看云起时的王维,问渠那得清的朱熹,泛舟瓦尔登的梭罗……他们用身心去感知这个世界,人生的智慧才走近了他们。

懂得感知生活的人,会怀着一颗柔软的心看待世间一切。“我们要轻轻地走路,用心地过活;我们要温和地呼吸、柔软地关怀;深刻地思想、广大地慈悲:我们要爱惜一株青草、践地唯恐地痛。”因为无微不至的感知,生命产生了无限丰盈的审美。

在无诗的时代,人们习惯了走马观花、浅尝辄止,即便亲临胜景,也未必能有什么发自肺腑的感怀。所以就更不得不诧异:为何未曾去过三峡的郦道元,笔下的三峡能够那样生动传神?没有踏足岳阳的范仲淹,写出的《岳阳楼记》可以成为千古名篇?

真正懂得感知的人,不只依赖眼睛,所见也不止眼前。他们潜心探寻、在在关切,让世界向他们敞开了全貌。感知,是生活的诗意,也是贯穿时空的能力,身虽未至,心却可以到达。

《人间词话》中说,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可以感受真趣;出乎其外,则能通晓知识与规律。

山光水色,鸟语花香,是自然对人的恩赐。天文地理,物候节律,是人对自然的定义。阴阳、五行、八卦、二十四节气,是人与自然建立默契之后悟得的真知。

中国人的知识经验的累积,源起于自然,在与生活环境的彼此关照中,循序渐进地丰厚起来。

朱熹是“致广大、尽精微,综罗百代”的学术巨人。沿着他的人生足迹,我们会发现他并非关在书斋里穷经皓首,而是更多地执着于游学胜迹,寄情于山水风光。“近山思无穷,临水心未厌”,那些深刻的思想,就蕴藏在可见、可闻、可触的地方。朱熹用具体而鲜活的感知,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学术生涯,也撑起了他坎坷的生命之旅。

物我一体,是治学的状态,是审美的境界,也是中国人的文化传统。感知的力量,使得中国人的哲思能够触类旁通,各种艺术门类可以相互影响、相互渗透。因为重视生活里的感知,中国的文化与艺术向来与生活密切维系,艺术要生活化,而生活的最高境界就是艺术。

不过,近百十年来,在我们似乎日益抛弃了感知的天赋。我们的人生,我们面对的世界,好像都成了一张张试卷,一切都有标准化的答案。

在我们自以为走向理性的时候,实际却任由惰性思维泛滥,远远地站在认知链条的一端,将自我矮化在被填喂的地位。有关世界的一切,都由别人灌输给我们,快捷倒是快捷了,但是渐渐地,我们反而被知识和工具所累,活不出我们自己,更不要提独到的思考、发现和创造。

世间从来不乏功利的捷径,也许能够满足于一时,却无法让人获得灵魂深处的安定。

我开始觉得,与其被一个温湿度计搅得心惶意乱,不如多多用自己的肌肤去感受,用口鼻的呼吸去判断,用身体而不是数字来定义生活的舒适感。或可植一株兰草或菖蒲,去观察叶子的生长和光泽,触摸一小块苔藓的干湿和软硬,在与生命和环境的对话中,更多一份生机与乐事。

这单调而莫测的冬天,或许也是值得用心感知的时节。世界很细腻,可惜我们自己活得粗简。我们终究需要与周遭建立某种默契,若能感知一切,那便是心安的感觉。

来源:谁最中国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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